百億歸零，這個“大王”到底冤不冤？

5月，號稱“老頭樂之王”的雷丁汽車，突然倒在了春風裏。

工商信息記錄着雷丁的“死亡印記”：案號(2023)魯0725破申1號，申請人、被申請人都是雷丁。

有人感受到汽車業徹骨的“寒氣”；有人卻認爲，“雷丁之死”可能另有玄機。

一場魚死網破的“舉報風波”，被人視爲雷丁破產前“最後的勇氣”。

今年1月14日，雷丁汽車創始人李國欣發布視頻，公开實名舉報昌樂縣委書記王驍“一把手霸權”，威逼企業虛報產值數據；又用“斷貸”手段，把雷丁“逼到了停工停產的絕境”。

很快，山東省派出聯合調查組，表示會核實情況，依法依規，嚴肅處理。

5個月過去，調查結果還未官宣，雷丁已然破產，王驍依然在昌樂主持工作。

“喫瓜群衆”因此陷入了“精神分裂”。

有人直呼民企生存何其不易，質疑官員爲何見死不救？有人卻倍感蹊蹺，李國欣名爲舉報官員，實爲逼迫貸款，破產是自作自受……

究竟是被官員“逼死”，還是自己“作死”？尚未有定論。但只要了解雷丁的發家史，就知道事情不簡單。

常言道，“老年代步看山東，山東制造看德濰，德濰龍頭看雷丁”。

十多年前，道路剛實現“村村通”，但加油站還不普及。加上農民收入低，汽車买不起，於是充電就能跑的低速三、四輪電動車（俗稱“老頭樂”），成了最接地氣的交通工具。

2008年，雷丁一成立，就趕上了大風口，成長爲“領頭羊”。

2016-2018年，它連續三年蟬聯全國冠軍。頂峰時期，年銷售120億元、市佔率30%，成了不折不扣的“老頭樂之王”。

但2018年，國家發文要求清理整頓“老頭樂”，嚴禁新增產能。

這徹底改變了雷丁的命運。

2019年，雷丁果斷轉型，收購“川汽野馬”，殺入新能源微型車領域。

但這把“蛇吞象”，亟需13億元貸款。爲扶持當地產業支柱，昌樂縣政府站了出來，給貸款擔了保。

但鼎力支持，並沒有換來雷丁的輝煌。

轉型後，雷丁火速推出i系列，走的卻還是“老頭樂”的路子。比如雷丁i3，續航低，低至100公裏；品質差，差得連剎車輔助、穩定系統、安全氣囊等全沒有。

2020年，雷丁再出“芒果”系列，企圖跟宏光MINIEV搶食。結果，銷量只有宏光MINIEV的1/27，近乎完敗。

2022年，微型車市場又“變天”。由於碳酸鋰價格飆漲，加上汽車芯片短缺，雷丁產銷量大減。而微型車利潤本就稀薄，雷丁還要跟上汽、奇瑞、長城等大廠掰腕，基本沒有勝算。

結果，2021年12月，雷丁开始拖欠經銷商貨款；2022年5月，雷丁中高層大幅降薪。

大勢所趨，資金崩斷。雷丁的破產，只是時間問題。

但2022年11月，雷丁突然上演了一把“垂死病中驚坐起”——公司拉到32億A輪融資，由濰坊市濰城西部投資發展集團領投。

但這筆“救命錢”，遲遲到不了位。李國欣在舉報信中的解釋是：

“雖然得到了32億融資支持，但昌樂縣政府一直不愿爲雷丁提供抵押物續貸支持，極大影響了投資機構的信心。”

也就是說，這32億要到账，需要縣政府給抵押、做擔保。

所以，李國欣的“道理”很清楚：當年收購“野馬”，老一屆縣政府都肯擔保13億；如今，雷丁面臨生死，好不容易拉來融資，怎么新一屆縣政府就不肯“高擡貴手”，救救雷丁？

聽起來非常有道理。

但作爲新任縣委書記，擺在王驍面前的還有另一組數據：

2022年，昌樂全縣稅收只有33.3億。爲李國欣做擔保，就等於把整個縣的財政押上去。而新能源造車，號稱“200億是門檻”，燒錢是個“無底洞”。

換任何一個縣委書記，都要掂量掂量。

火线大援救的事，並不是沒有先例。

2017年，號稱“中國鴨王”的中澳集團，突然破產重整，令人大跌眼鏡。

當年，中澳是國家級農業產業化龍頭企業、國家扶貧重點龍頭企業。公司不但坐擁世界最大的肉鴨養殖孵化基地，產能在全球首屈一指；而且帶動30萬農民發家致富，入選聯合國扶貧开發案例，被譽爲“中國家禽業的領跑者”。

中澳董事長張洪波，也是寒門創業的成功典範。他曾榮獲“全國勞動模範”，擔任山東工商聯副主席、慶雲縣政協副主席、北京奧運火炬手；2015年，其個人資產突破175億元，是不折不扣的“德州首富”。

中澳的發展，同樣離不开慶雲縣政府的百般呵護。

在山東，慶雲縣是最後一個摘掉“國家級貧困縣”帽子的地方。但面對中澳，不論是扶貧貼息貸款，還是產業投資基金，縣政府都毫不猶豫給支持、給政策，幾乎有求必應。

中澳也很爭氣。2010年，企業一舉拿下“歐號”，獲得向歐盟出口資質。當年，全國僅有5家企業拿到“歐號”，是一項了不起的成就。

爲此，中澳开始更大規模地大幹快上：2014年投資5.6億，建成2.4萬噸熟食烤鴨項目。

但實際上，中澳一直處在虧損狀態。其龐大的投資，不過是靠貸款勉力支撐。

屋漏偏逢連夜雨，2015年，中澳碰上“亞洲雞瘟”，迅速引發銀行抽貸。

那時的中澳，幾乎是雷丁的翻版。

區別在於，慶雲縣一咬牙一跺腳，做了一個後悔不迭的決定：

縣裏自掏2億腰包，給中澳當過橋資金。

這2個億，是縣政府從牙縫裏摳出來的。當年，慶雲縣全年的稅收不過4.5億元。

但這筆錢轉眼就被銀行抽走了。

中澳左衝右突，無計可施。2017年6月4日，張洪波因涉嫌非法經營被警方帶走。

此時的中澳，欠款高達27億，資產僅值5.6億，被縣法院裁定破產重整。

而據《新京報》報道，張洪波寫舉報信，對中澳破產給出了另一種說法，即：縣裏的新領導，想和他合作搞房地產。他拒絕合作，結果遭到報復。

這跟李國欣的邏輯，幾乎如出一轍。

對此，德州市、慶雲縣的領導斥之爲“無稽之談”。

而隨着調查深入，張洪波利用養殖戶身份信息、辦信用卡大量套現，以及僞造購銷合同、騙取銀行貸款的行爲，一一浮出水面。

最終，中澳重整失敗，只能破產了事。

這把“高端局”，一口氣把慶雲縣的稅務局、銀行全坑了進去。

企業經營波動極大、風險極高，再加上復雜至極的人性，最後搞出窟窿，拖政府下水，讓政府买單，甚至最終殃及地方經濟民生，這樣的案例這些年並不少。

比如在2016年，多晶硅產能曾經世界第一的賽維LDK，走到了破產的盡頭。

賽維的崛起，遠比雷丁、中澳更傳奇。

2004年，新余市豪擲2億，狂賭賽維。結果，公司2005年成立，2006年投產，2007年美國上市，2008年營收破百億，2009年成爲世界唯一年銷量破1吉瓦（GW）光伏企業，全球市場份額近20%……

短短數年，全球第一，賽維曾是江西最亮眼的“產業名片”。

在地方政府的極力呵護下，銀行向賽維“敞开”了金庫大門，給予270多億的巨額信貸，以鞏固其“光伏之王”的尊位。

但2012年，金融危機、產能過剩、歐美“雙反”突然來襲，賽維資金鏈迅速斷裂。

地方毫不猶豫當起了“救世主”：規模20億的穩定基金火速成立，新余直接下場收購賽維股權，銀行被要求“妥善處理”欠息，甚至繼續提供貸款……

但最終，賽維還是轟然倒下，國开行、四大行等12家銀行只收回21億，250億巨債打了水漂。

除了這類因爲企業經營，產業問題導致的危機，還有一些故事從一开始，就是徹頭徹尾的騙局。

據《中國房地產報》報道，2008年，“韓國現代建設集團”通過“招商引資”，跟邯鄲市接上了頭，經過了考察、“認證”，2009年正式籤下“現代（邯鄲）國際汽車貿易城項目”。

但籤約後邯鄲市才發現，這家企業實際上是“現代RNC建設”，跟大名鼎鼎的“韓國現代集團”沒有一毛錢關系。

招商招來了“李鬼”，巨資投出了爛尾。地方配套補貼的6億，就這樣打了水漂。

時至今日，部分爛尾樓依然站在風中，成了邯鄲“地標”。

據《羊城晚報》報道，2009年，黃山市也搞過“倒貼式招商”，在引入民航職院招商項目時，在土地、稅收、立項、貸款等各方面，給予了商人極大的優惠和扶持。

但招來的商人本來就想“空手套白狼”。真相一暴露，相關官員非但不懸崖勒馬，反而幫着填窟窿、找下家，爲此黃山市再度墊資3500萬元。

最終，騙局大白天下，官員落馬了事。

2019年，青年汽車更是僅靠一個“水氫發動機”，就忽悠了南陽、濟南、連雲港、六盤水、鄂爾多斯、蕭山、石嘴山、海寧、泰安9個城市。

這個在電視劇《我愛我家》中，就科普過的“古老騙局”，竟然還能拿到數以億計的地方投資。

如此荒唐的投資，連央視特約評論員都忍不住吐槽：

“一個‘失信人’策劃的發明，搖身一變成了當地政府的座上賓，這很難不讓人懷疑，這裏頭是否存在某種貓膩。”

除此之外，還有2011年陝西楊凌詐騙案，涉資38.8億；2013年陝西白水詐騙案，涉資2.6億……不勝枚舉。

騙子們爲何能大行其道？除了利用地方政府，尤其一些地方官員迫切招商引資出政績的愿望外，也與一些地方政府缺乏產業經濟知識與市場認知，缺乏警惕有關。

2009年，河北某縣一個招商項目，最終證明是騙局。但相關負責人員卻不以爲意：

“騙子能騙政府什么？他一寸土地帶不走，政府不會有損失。相反，隨着土地不斷升值，政府賣給別人還會賺不少。”

如何招商不被騙，如何救助不被坑？這一系列問題，看上去很難辦、很糾結，其實也不復雜。

對地方政府來說，在尊重市場規律、遵循市場規則基礎上，只要秉承公正、公平原則，創造良好營商環境，就足夠了。

哪怕面對新產業、新風口，地方政府也應該在政策允許範圍內給支持，絕不能毫無邊界地“親自下場”。

畢竟，市場的歸市場，市長的歸市長。

至於給企業貸款做擔保，地方政府不但沒有義務，甚至涉嫌違規。

早在2018年，國家發改委、財政部就發布《關於進一步增強企業債券服務實體經濟能力、嚴格防範地方債務風險的通知》（發改辦財金〔2018〕194號），明確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