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老叔


早上剛起,窗外一縷紅光射入,那是一抹及其幹淨的光,將遠處的灰瓦與厝角照得清晰,讓人忍不住駐足,突然,樓下傳來喧鬧聲,一個人影走來,他帶了兩個大的條紋包裹,身後跟着一個年輕人。

他打开左邊的包裹,拿出一個拳頭大小的東西遞給周圍的人,顯然是禮物,我突然感到好奇,恰巧母親迎面而來,我來不及打招呼,便衝下樓,我知道是過番的曾祖遺留在東南亞的兒子回來了。

我從沒這么好奇地想見見這位客人,可能這是他最後一次回鄉吧,他拿出的東西,也變得極有意義起來。

終於,我來到他面前,一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灰色的禮帽下,一張如枯葉般的臉,一縷山羊胡子,白白的,隨風飄揚,熱情地用家鄉話跟每個來到身邊的人打招呼,問候了幾句,我卻慌也似地躲了起來,好像挺怕跟他對話似的,或者是,不知道怎么面對曾經我問過他的話:“老叔,過番畔的人爲什么有的去世了也不曾回到故鄉?”

圖:親朋聚集與老叔交談

我還是沒有上樓,而是沒有走开多遠,就拿着溫熱的紅桃粿折返,我想記住他的樣子,看看他怎樣與多年未曾相見的親人交流,這說起來有點不合適,但我還是執意於此刻,離鄉一個世紀的曾祖父此時就在我面前,在他手上。我悄悄打量那位未曾謀面的老人的身影,真的很小,陽光打在泛黃的照片上,我似乎看到了那圍在曾祖父腰間的紅白相間的水布。

越來越多的鄰居親朋來到身邊聚集,似乎誰也沒注意到這拿着照片的老人,突然,有種被人凝視的錯覺,仿佛我看到的不是一個歸鄉的人,而是一個個被遺忘在他國的靈魂還有那一雙雙凝望故土的眼。

“一溪目汁一船人,一條浴布去過番。錢銀知寄人知返,身在他鄉盼親人。有朝一日賺有錢,返鄉舊厝換新房。”他聊得很高興,甚至唱起了過番歌,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拿着橄欖,茶與橄欖,無疑是熱的,天啊!這到底是多久未曾歸來的人,他的父母盼了多久卻沒有見到的面龐?或者,他曾穿過照片回來?喝着他鄉的冷水,早已是他的習慣,這一路,不知道還有多少風雨吹拂過他的身軀,也不知還有多少人記得他的模樣?然而,這絕對不是他所愿意的,因爲他直到故去,還未攢夠歸鄉的路費,還有一張全家福留在貼身的口袋。

看着眼前的老人,忽然覺得他也沒有那么陌生,他不需要那么多的同情,也不需要那么多所謂的感慨。

我只是到離鄉不遠的城市上班,似乎也就沒有理由念誦這賀知章的回鄉詩了。

圖:老叔半榻的屋

午後,雜草被踩過的聲音尤爲清晰,冬日不就是這樣的嗎?我跟隨剛回來的老叔一行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來到老寨,太陽正低着頭,躲在搖曳的樹枝後,一路上,我一直默念着杜甫的詩“書籤藥裹封蛛網,野店山橋送馬蹄。豈藉荒庭春草色,先判一飲醉如泥。”忽的,一間半塌的土房出現在眼前,這就是老叔的家了,兩只蜜蜂繞着土瓦中的野花飛舞,風吹來,一只往其他方向飛去,另外一只默默注視着我們。

老叔將袋子裏的粿和大桔拿出來,點燃了幾支香。很快儀式完成,老叔摸出那張照片合了個影。

圖:本鄉古寨門

大家都想要打破這沉默,於是往寨門走去,因爲那裏有幾個住戶,涼風習習下,我既不能將老叔此行的目的探個究竟,又不能問候他的過往,寨門上的青面獸首,也像一位寡言的老者,注視着遠方,兩邊的對聯若有若無地發出風的問候,“太冷了,要不我們回去吧?”老叔說。


02 粿


圖:大楜裝着紅桃粿

這大概是今年最後一彎殘月,因爲明天以後就是新年了。如果一年是一杆長長的筆,那么春節及其籌備期便是那筆端,一年由此啓,人們也從這裏开始計算每個年輪。

忽然,房間的燈滅了,白天似乎聽家人說過,在飯後的闲聊中,可我很快忘了,大概是到處都是迎接新春的歡娛,然而,在電量不足的提示響起後,我很快陷入了一種孤獨,逐漸被無趣打倒,逐漸意識到這樣不好,畢竟我是特意回來迎接新年的,於是走出房間,我記得今晚母親約了幾位鄰居一起做粿,白天已經將材料准備好,不知現在如何?

果然,門邊傳來嬉笑聲,幾人手上拿着粿印、米粉和餡料,縱然沒電,他們還是打算借着月光燭光做粿,老叔趕緊拿上門邊的大楜—竹篾交織爲底,邊緣用竹條圈繞而成的圓盤形狀容器,其實用塑料盤、鐵盤都比用這個輕便易清洗,但鄉人還是喜歡這竹制品。

我們邊走邊聊天,很快到了附近的祠堂廣場,已經有一圈人坐在那裏聊得火熱,今天溫度剛好,看來是不錯的時機。一人用手指靈活旋轉做出一張粿皮,一人熟練地捏成一個圓形的粿,一人將粿按入桃形的印子,很快一個有着各種花紋的紅桃粿便做出來了。

老叔不斷發出贊嘆,不知怎得,他忽然伸出自己幹瘦的雙手,撫摸着一個個紅桃粿的花紋,清淚也落了下來,沒人去打擾他。

圖:菜粿放在竹篾編織的蒸片上

直到一陣陣米香夾着竹木清香倏地從蒸鍋中竄出,這從零到一的過程只用了幾秒,真實的香氣在火焰中衝出,白色升騰,光亮耀眼,噼裏啪啦,柴草不斷燃燒,每個人都鍍上金,老叔忽得笑了,講述着兩代人對粿的銘記,大家紛紛向他聚攏,那一刻,我信了,人間煙火氣,是的,我看到了人世間的煙火。

春天即將來臨,接下去遊子也將離鄉越來越遠,但路會因爲這些天的快樂變得溫暖,老屋也受期待了起來。


03 英歌與田園


圖:在鄉間表演的英歌舞

咚咚咚碴,咚咚咚碴.....煙塵漫天,鼓聲鑼聲由遠及近,人群簇擁着,穿插在路上。“噼裏啪啦”、“吼、吼、吼”,一陣硝石的味道從鼻翼傳來,煙霧中金旗緩緩展开,忽的,一個白面黑衣手執長蛇的人跳了出來,他身後,各色衣服飄舞,有節奏地擊打、跳躍、翻騰徐徐向兩翼展开,隨着陣型的變化,越來越多的驚叫聲、贊嘆聲傳來。

圖:英歌舞動

“英歌,是英歌!”老叔拿着手機興奮地拍攝,不斷給朋友講述着自己曾經聽過的關於這隊伍的傳說,胡子與英歌一起跳躍。一位赤腳擔着桶,頭發全白,身上泛着古銅色光芒的老人快速走過,老叔不知不覺也跟着走過去。

圖:在田中勞作的老人

很快到了山腳,一大片田繡在雲海,還有三三兩兩的鋤頭在舞動,他們的主人無疑都是一頭銀發,“鈴鈴鈴”,一輛單車走身邊走過,慢悠悠地向前駛去,車後綁着一柄鏟子,我久久凝望着這越來越小的身影,一直待他消失在野草豐茂處。

圖:在整理菜園的老人

“咚咚咚碴、咚咚咚碴,咚咚咚碴.....”聲音又響起,人群沿着田梗緩緩移動,似乎這一切與他們無關,鋤頭還是在慢慢揮舞着,老叔則饒有趣味地與其中一位聊着來年的豐景。

圖:英歌舞在祠堂前跳躍

我突然被一種莫名的感動包圍了,這幾千年來埋頭勞作的人,有多少會擡頭看看田邊往來的喧囂?對土地的熱愛深深刻在他們骨子裏,就像現在,銀發耕耘的他們,並不是因爲飢餓,在經濟高速發展的新時代,他們早已住進了嶄新的房屋,开始考慮保健。

鄉中的老人喜歡這泛着光的皮膚,這是每頓喫三碗飯的象徵,甚至會互相比試,誰能更快翻好一塊田。


04 出發


收拾好行囊,白胡子准備出發了,我跟許多人一起送他到車站,“老叔,明年再來看勞熱啊,聽說還有標旗和擔花籃,記得來拍。”“好,好,一定。”

“沅江流水到辰陽,溪口逢君驛路長。遠謫誰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我念着。



標題:歸鄉記 | 遠謫誰知望雷雨,明年春水共還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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