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雯:萬物透明
說到喝酒,永姣會笑起來,眉眼間有醉意。
永姣又开始釀酒了。
天目山綠意洶湧。桃花、杏花、梨花、紫藤花,次第开放。永姣忙前忙後,清洗糧食,蒸煮、發酵,似乎要把江南的春意釀入美酒。
山下的九獅村,填滿了溼漉漉的棕色——那是蒸好的糧食,攤曬在花香味的陽光下,走近細看,有稻谷、高粱、蕎麥、青稞、大麥、小米。並非所有糧食都是九獅原產,但因爲酒,這裏的孩子,大多能辨五谷。陽春和金秋,是九獅人炮制佳釀的黃金時間,永姣不敢懈怠,趁天氣晴好,把糧食蒸煮完畢,开啓長達兩個月的發酵,把收成交給時間。此時,老主顧的電話也如約而至,臨安的、富陽的、桐庐的,他們邀永姣到家中釀酒,用時興一點的話來說,有點“定制”的意思。一聲“你來啊!”永姣便心領神會。
永姣的手藝是家傳,自祖父开啓,算起來也有近百年時間。自小跟隨父親釀酒,耳濡目染,如春種秋收,永姣按照時令,將天目山的萬物,釀進這種透明的液體。釀酒三十多年,她也並未多想,自己與酒,究竟有怎樣的關聯。
三個月前,九獅有了駐村作家,一個午後,衆人訪酒,逛到永姣家中。在彌漫的酒香中,永姣第一次向陌生人分享自己的釀酒生活。
所有言語,都不如喝上一場。
小院方凳上,永姣的“作品”擺滿。除了糯米酒與白酒,觀感不同,其他酒水並無差別。
詩人車前子懂酒,抿一口,咂摸一秒,便能報出金剛刺、獼猴桃、紅棗。圍觀的酒場小白,學着他的樣子抿一口,只覺辛辣,品不出其中妙處,更無法想象天目山的物產,如何在水與火之間,歸於形式統一的透明。
在九獅,金剛刺酒名聲最盛。金剛刺是菝葜的根,在城市生活日久的人,要調動起很多記憶,才能搜索到這種植物的學名。
菝葜蔓生山野,對於愛野遊的人而言,不算陌生,江南群山中,一腳踩下就有數枝,它的枝條柔韌纖長有細刺,葉卵圓,花似細米,秋冬可見紅圓的果實成簇。至於菝葜的根,人們頂多能在开掘的山地邊看到它的蹤影,肥碩、姜黃,有數不清的突起,連接起來如累累成串的菱角。
只有在九獅,手捧美酒,才驚覺那纖細的枝條與扎實的塊根原來是一家,金剛刺這個名字,無比形象恰切。
永姣是鄉間釀酒高手,衆人追問祕方,她笑笑說:沒有。聽起來——糧食、天氣、時間、釀酒人的手與心,每一樣都很重要。當然,她不這么總結,但聽者有意。
她端出一個小鋼盆,底部覆一層“方糖”。這是酒曲,如果要說釀酒的“核心技術”,就是它了。
晉代名人江統,在《酒誥》裏講道:有飯不盡,委之空桑。鬱積成味,久蓄氣芳。本出於此,不由奇芳。
這裏就有酒曲的原理和做法,但永姣不會這樣講。
她通常在七八月份做酒曲,它的基礎原料是稻谷,將原料軋粉,蒸熟,搓成小塊,進行發酵,等它長出白白的絨毛,晾幹收藏即可。如果沒有一點生活經驗打底,這個過程不是那么好想象。永姣說,做酒曲和做黃豆醬的原理類似,酒曲的作用,也如同做饅頭的酵母。
忙碌在陽春裏的永姣,手裏的撒手鐗,正是去年七八月份做好的酒曲。除了稻谷,酒曲中有極爲特別的一樣:辣蓼草。
辣蓼草多長於水畔,永姣都是親自去採,專挑肥大幹淨的植株,以鐮刀將它們從雜草和砂礫中挑出,回家洗淨、曬幹、打粉。一萬斤糧食,要放七十斤酒曲,七十斤酒曲要放四五斤辣蓼草。這是永姣堅持的比例,從不含糊。
蓼是《詩經》裏頻頻提到的植物。只是蓼屬種類繁多,全世界有230種,浙江133種,杭州有24種。由此,詩中蓼草各異,所表達的情感也不相同。九獅人的辣蓼草是水蓼,它是古人烹飪的調料,只是後來沒落,“惟造酒曲者用其汁耳”。
永姣沒有想到,自己在鄉間的日常,讓人追溯着古籍中的記載。
在永姣祖父生活的年代,釀酒人極少。等她的父親承接了這門手藝之後,方圓幾裏,也僅有兩三戶人家能釀酒。
其時,糧食緊缺,又少流通的渠道,釀酒自然是奢侈的事。永姣說,“單幹”後就不一樣了,玉米、高粱在山間成片種起來,更不用說潑辣好養的番薯了。
一百斤番薯僅能出十幾斤酒,高粱可以出到四十斤,如果度數低一點,可以更多。每一種作物的出產量,永姣都清清楚楚。而天目山的發展,也由如今釀酒作物的多元,可見一斑。
永姣自己也愛喝點小酒。家釀的“六糧液”是她的最愛,幾種糧食混在一起,不凸顯某一種具體味道,但喝起來很清口。
說到喝酒,永姣會笑起來,眉眼間有醉意。
永姣沒有想到,自家的一杯酒,會讓寫作的人想及澄澈之中的萬物,並追隨其背後的傳統。她想,或許釀造美酒與釀造文字並無差別,不過是各自在手上或筆下,運籌水火交融之力,並把它們交給時間。(孫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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