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手半導體設備江湖

“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鼎盛時期，從韓國運往國內用海運的時間很短，3- 4天就過來，只要運能有保障，設備進來一台賣一台，根本不愁賣”據盈球半導體（SurplusGLOBAL）科技（上海）有限公司的總經理陳真告訴筆者。

近年來，隨着全球半導體行業的迅猛發展以及國內晶圓廠的大規模建設，對新設備的需求急劇上升。然而，新設備的高昂價格和較長的交貨期限對於衆多初創公司和中小型企業來說，構成了巨大的財務負擔。在這種背景下，二手設備市場迅速興起，成爲了一個經濟可行且高效的替代選擇。

但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究竟是怎樣的一個領域呢？它是如何應運而生，設備來源於何處，又主要銷售給哪些客戶？哪些地區是玩家的聚集地？這些設備的核心價值又在哪裏？爲深入了解這些問題，筆者最近特意採訪了行業專家陳真。

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的起源與發展

中國的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的初步形成可追溯到2010年前。那時，由於國內生產线數量有限，市場上流通的二手生產設備相對稀少。所以，當時的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規模小且略顯混亂，主要由一些小型企業隨意購置韓國的二手設備，導致裝配後的設備質量參差不齊。在市場初期，對於二手設備的接受程度並不高，存在很多遺留問題。

然而，自2010年以後，隨着國內半導體工廠數量的增長，市場逐漸顯現出發展趨勢。這一時期，許多工廠因原廠工程師設備維護的小時成本昂貴，开始尋找價格更低的工程師來進行維護。“在早期，韓國的工程師們常常利用工作日之外的時間，如周末或假期，來提供這些設備的維護服務。那時，成體系、規模化的翻新公司還十分罕見。”

隨着時間的推進，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逐漸擴大，涵蓋了服務和零部件供應等多個方面。由於二手設備的交易渠道衆多，統計口徑比較碎片化，不像原廠那樣出口很一致，所以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的規模不易統計，但據陳真估計，二手設備大約佔全部設備總銷售額的5%至7%，也就是1000億美元中大概約50億美元左右。因此，許多翻新公司注意到二手設備的潛力，开始考慮購买二手半導體設備進行翻新後再銷售。

二手設備從哪裏來？又到哪裏去？

大部分的設備是從內存廠淘汰出來的。這是因爲內存廠商需要走在技術的前沿，對應地，工廠往往採用最尖端的設備以保持競爭力。內存制造業，特別是DRAM和NAND閃存領域，是技術進步非常快的行業。爲了保持競爭力，這些工廠確實需要定期更新其制造設備。

相比之下，邏輯工廠的需求則不同，很多邏輯工廠所採用的工藝覆蓋很多成熟的節點。例如，邏輯工廠可能採用90納米或110納米技術，而內存工廠則追求5納米或7納米技術。因此，邏輯晶圓廠可能更傾向於使用二手設備，尤其是那些工藝節點較爲成熟的晶圓廠。

近年來，國內在功率半導體領域，如IGBT和SiC，以及指紋識別、電源芯片等成熟工藝節點的芯片制造方面投入了大量資源。特別是在SiC晶圓廠的建設上，目前主要使用的是6英寸設備，而這些設備多數是上世紀90年代生產的。因此，衆多二手翻新公司在這一領域發現了發展機遇。國內這些翻新公司通常採用TurnKey（交鑰匙）方式交付翻新設備。

在國際市場方面，像德州儀器（TI）和格芯（GlobalFoundries）這樣專注於成熟工藝節點的晶圓廠，也表現出對二手半導體設備的需求。與國內的做法有所不同的是，這些國際企業傾向於購买未經配置的裸機，並請原廠進行定制設計。這樣做的優勢在於，它們不僅能以低於全新設備的成本獲得所需設備，而且還能享受原廠的質量保證，確保設備的性能和可靠性。

二手設備存在的價值

說了這么多，那究竟二手設備存在的價值是什么？二手設備之所以受到市場的青睞，主要歸因於以下幾個關鍵因素：

價格低廉：顯著的價格優勢是二手設備最顯著的價值之一。據陳真透露，通常而言，二手設備的價格大約在新機的70%左右，甚至更低，有很多設備大概是落在50%左右。這對於預算有限或不追求最尖端技術的廠商而言，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選擇。

設備稀缺性：有一些老舊的半導體設備，已經停產，但是依然能排上用場，二手市場上的這些設備就成爲了唯一的選擇。

交付周期短：二手設備屬於存量的產品，可能在3-4月內就出手了，因此，二手設備的交付時間通常比新設備更短，爲企業提供了更快速的部署選項。而且二手設備在技術驗收方面與新設備相似，確保了其在投入生產時的穩定性和可靠性。

擴產需求的最佳匹配：據陳真所述，一些晶圓廠擴產，尤其是在既定工藝節點上的擴張，往往意味着需要復制現有生產线。這條线可能是10年前搭建的，那這樣的情況下，採購相同型號的二手設備成爲了最合適的選擇。這不僅從成本角度考慮，還包括對工程師熟悉程度的考量。採用新設備意味着工程師需要重新學習，這可能會增加錯誤的風險和學習成本。

設備的長壽命與穩定性：半導體設備通常有很長的使用壽命，部分設備甚至可以使用超過20年。在晶圓廠嚴格控制的清潔、溫度和溼度環境中，除了一些工作條件較差的溼法、刻蝕或CNP類設備外，大多數設備不易損壞。即便是如光刻機這樣的設備，在鏡頭經過長時間高溫工作後自然老化，大約10年後性能可能有所衰減，但仍可繼續降檔使用。

佳能 FPA-5500iZ+ 350nm，i-Line光刻機

（圖源：SurplusGLOBAL）

綜上所述，二手半導體設備在市場上的地位得益於其成本效益、成熟穩定性、擴產需求匹配性和設備本身的長壽命。這些因素共同使得二手設備成爲許多客戶尤其是對成本敏感的客戶的理想選擇。

在半導體行業的“二手設備江湖”中，二手設備並不像大衆對傳統“二手”商品的理解那樣，以物理新舊程度（如99新、95新等）來衡量。相反，最終用戶更加關注的是設備能否滿足技術指標要求，以及價格是否合理。

2023年二手設備迎來勁敵

在半導體行業的快速變化中，二手設備市場經歷了一系列顯著的起伏。

“我們（SurplusGlobal）在疫情第一年的業務量比之前的一年是翻倍的。從韓國運往國內用海運的時間很短，3- 4天就過來，只要運能有保障，設備進來一台賣一台，根本不愁賣。”陳真告訴筆者。他接着補充道：”更有甚者，那時有些翻新公司的毛利率達到了驚人的70%。通常情況下，二手設備廠商的毛利在30%左右。然而，這樣的市場情況並不能被視爲二手市場的常態。在正常情況下，二手設備市場是全面而低成本的競爭環境。”

進入2023年，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迎來了兩大勁敵。

陳真表示：“一方面，國產設備廠商的崛起對二手市場產生了顯著影響。許多國內廠商成功研發出具有競爭力的半導體設備，如顆粒檢測儀和CMP設備，這直接對二手設備的價格產生了壓力。”

陳真進一步指出，當下，國產設備廠商在成熟設備領域也很卷，例如在套刻設備和溼法設備等方面，同質化競爭也很嚴重，這就也順帶把二手設備市場卷進去。此類設備SurplusGLOBAL在中國市場銷售相對國外市場較少。除此之外，6寸和8寸的PVD設備做的也相對較少，因爲這些領域，很多國產設備做的很好，結構原理類似。因此，導致市面上應用材料的某二手型號的PVD價格也掉的很厲害。但是目前國產設備做不到的，二手設備市場行情依然很好。

再一個現象是，國際的設備原廠开始推出新的成熟設備，特別是在光刻設備領域。陳真提到，以往國內六英寸和八英寸二手光刻設備主要來源於佳能和尼康的i线產品（ASML也有一些），但今年整體價格出現下跌。這一變化的背後，既有市場需求變化的影響，6寸和8寸的擴產不像前幾年那么猛烈，此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佳能現在推出了新的6英寸的光刻機器，與此同時，尼康也計劃於2024年銷售新設備NSR-2205iL1。

尼康的說法是，由於電動汽車、高速通信和多種IT設備的普及，對半導體的需求正呈指數級增長。尼康通常通過翻新現有的步進機等設備來滿足這類光刻系統需求。但由於翻新步進機的供應可能有限，不一定能滿足所有客戶需求，尼康因此推出了一款新型的5x i-line步進機，以提供更多靈活的曝光設備解決方案。

2023年8月31日，尼康發布NSR-2205iL1 5倍縮小i-Line步進電機，2024年夏季开始銷售

2023年10月13日，佳能宣布推出FPA-1200NZ2C納米壓印光刻機

而且這些新機器的價格並不高，大約500萬美金左右。“這些新機器把設備的天花板定了，二手設備不得不降價，如果跟最高峰時的價格相比，可能是腰斬。”陳真指出。

這兩大因素共同作用，導致二手設備市場價格分化加劇，低端價格更低，而高端產品更高。整體來看，2023年二手半導體設備市場陷入低迷，市場信心尚未恢復。許多翻新公司改變策略，不再大量囤積設備，而是轉向現金爲王的經營模式。

二手設備玩家：有人的地方才有江湖

半導體二手設備，一方面因爲先進制造技術的淘汰而闲置，另一方面卻因爲其相對較低的成本和較高的性能比而具有極大的市場潛力。在國際貿易和供應鏈的動蕩中，二手設備市場提供了一個價值重估和資源再利用的舞台。

在這個市場，參與者衆多，有從事設備翻新和維修的專業公司，他們利用專業知識和技術爲老舊設備賦予新生；有尋求低成本擴產的Fab廠商，他們在成本和效率之間尋找平衡；還有各類中介和交易商，他們在买賣雙方之間搭建橋梁，尋找交易機會。這些不同的角色共同構成了一個復雜且多變的生態系統。

從地域上來看，正如前文提到的，二手半導體設備主要源自於內存制造領域，因此，擁有衆多存儲巨頭的韓國自然成爲大量翻新公司的重要根據地。以三星和SK海力士爲代表的韓國存儲巨頭，在全球半導體產業中佔據領先地位。這些公司大約每五年就會淘汰一批設備，從而爲二手市場提供了大量的設備供應。

除韓國外，中國台灣在二手半導體設備領域也佔有一席之地。其市場特色在於主要服務於中國大陸市場，早期來大陸建廠的往往是台灣的人，得益於早期的市場布局以及語言和文化的親近性，台灣的翻新公司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發展。

近年來，隨着中國用戶需求的迅速增長，中國的翻新公司從能力到體量的成長可謂突飛猛進。有一批公司規模已達到數百至上千人，銷售額也相當可觀。同時國內翻新公司也積極練好內功，在技術的累積，升級上狠下功夫。在爲客戶提供好技術服務的同時，也配合客戶在原有平台上开發或者升級新的功能。同時，在零部件供應鏈上也不斷投入研發力量，爲存量的中古生產設備提供長期保障。中國的翻新公司已經有反超其他地區同類企業的趨勢。

在國際供應鏈中斷和各國政策禁令的雙重影響下，中國的二手設備翻新公司迎來了獨特的發展機遇。疫情初期，全球供應鏈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衝擊，這一時期，中國的Fab廠卻異軍突起。隨着紅外檢測、移動辦公等新興需求的推動，這些Fab廠的產能達到了極限，亟需擴張。正是在這一階段，許多二手設備翻新公司喫到了紅利。

隨着時間的推移，這些翻新公司賺的盆滿鉢滿，有的开始尋求上市，有些公司开始從翻新轉向新設備的生產，而其他一些公司則考慮到原廠零部件的緊缺和高昂價格，开始自行研發替代設備的零部件。誘人的商機，吸引了越來越多的人出來創立翻新公司开始單幹。

然而，進入這一領域並非易事。陳真指出：“首先你的現金流夠不夠，买不买的起設備。其次，市場還會這么好嗎？出來的時機對不對，如果正趕上2023年半導體下行周期，那你能做什么？無非是低價PK，與老東家PK。這種競爭可能沒有太大意義，反而把路走死了。展望未來，預計明年市場將逐漸回歸正常。即便市場回暖，也不太可能出現像2021年和2022年那樣的爆炸式增長。二手設備市場將回歸其本質——幫助客戶降低成本。那些曾經享受過高毛利的日子可能不會再次出現，市場將趨於穩定和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