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過世了，誰還記得她？
千裏搭長棚，沒有個不散的筵席。
11月20日，87版《紅樓夢》“鴛鴦”鄭錚因病於北京去世。
“寶玉”歐陽奮強、“寶釵”張莉悼念。
“玉釧”於潔、化妝師蘭嵐等人，代表87版《紅樓夢》劇組爲鄭錚送行。
大多數人對鄭錚，感覺陌生。
看着眼熟，但喊不出名字，索性就喊做“鴛鴦姐姐”。
殊不知，紅樓夢醒後，她沒有像“惜春”胡澤紅、“黛玉”陳曉旭一樣下海經商。
她一直活躍在演藝圈，前前後後出演過數十部影視劇。
借用她的話講：
“離开了《紅樓夢》劇組，大家都是一群普通的女孩子，不要對她們要求過高。
曉旭的事業很成功，鄧婕也非常成功，但我覺得每個人有自己不同的路，不一定都是有那么高的標准，只要按照自己的想法，她覺得過得好就好了。”
第十六集 劉姥姥嬉遊大觀園
01
一入紅樓
出演《紅樓夢》之前，鄭錚沒有任何的表演經驗，沒拍過一部戲。
爲了准備鴛鴦抗婚這段戲，她找表演老師突擊排練兩個下午。
考試當天，帶上姥姥的裁衣剪刀，直接奔赴考場。
被叫到名字，她大腦頓時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到了考場中央。
看到台下坐着一排表情嚴肅的考官，她轉過身，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想着鴛鴦苦命的身世，從鴛鴦生下來就是家生奴僕到哥嫂、邢夫人逼婚，直到爲躲避賈赦的魔爪爲老太太殉葬......這是怎樣的一個紅樓女兒啊，她柔弱的身軀蕴藏如此這般無畏的膽識和勇氣。”
剎那間，悲憤填膺，翻騰洶湧。
她立刻轉過身，悲痛地大喊道：“老太太！”
噗通一聲，她雙膝跪下，眼淚噼裏啪啦掉了下來。
嚎啕大哭後，甚至還從懷裏抽出了那把剪刀......
第十八集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停！”
正當她准備剪掉頭發，被及時制止了。
鄭錚擡頭一看，台下這位考官老淚縱橫，眼裏滿是贊許。
殊不知，這個人就是逼婚鴛鴦的“賈赦”李頡老師。
鄭錚與李頡老師
1984年春，鄭錚從萬人選拔中脫穎而出，進了紅樓夢劇組。
她與31位姑娘一起搬進圓明園，一住就是三個月。
每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喜悅、緊張。
“這一切都是真的嗎？我們真的即將入主大觀園？是夢嗎？不，陽光明媚，鳥語花香，分明是醒着的，可是我們卻真真的入了夢——紅樓夢。”
這三個月，她們接受半軍事化的管理。
早晨訓練形體。
上午聽紅學家講課。
下午上表演課，訓練身段，學習風俗禮儀、琴棋書畫。
晚飯後，每個人都捧着厚厚的《紅樓夢》，透過字字血痕，去擁抱紅樓夢衆人，感受那個遙遠的年代。
與其他姑娘相比，鄭錚個頭高。
導演更愿意找一些年齡看上去比較小的，或者個子比較嬌小的。
“我很喜歡黛玉這個角色，但進組後，身高就不允許我對這些角色區想象。因爲不可能，我不可能把自己的腿鋸一截。”
不適合演千金小姐，那就小姐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們吧。
選來選去，她最終飾演了賈母身邊的大丫鬟鴛鴦。
鴛鴦，賈府的四大烈婢之一（其余三位是晴雯、金釧、司棋）。
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發，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
她是賈府的家生奴婢，爹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哥哥金文翔是賈母那邊的买辦，嫂子也是賈母那漿洗的頭兒。
她侍奉賈母，深受老太太憐愛。
玩牌時，她坐在旁邊，串牌哄賈母，設宴時，她當令官，活躍氣氛。
第十八集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她察言觀色，辦事公道，站理不站人。
只要誰維護老太太的顏面，她就幫誰護誰。
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鴛鴦女無意遇鴛鴦》。
恰逢老太太八旬之慶。
邢夫人見鳳姐的體面反勝自己，心生不滿。
一邊，借着奴才之口傳闲話，故意傳到鳳姐、王夫人的耳邊：
“只哄着老太太喜歡了她好就中作威作福，轄治着璉二爺，調唆二太太，把這邊的正經太太倒不放在心上。”
“老太太不喜歡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璉二奶奶調唆的。”
另一邊，借鳳姐捆了兩老婆子之由，假求情，實爲陰陽怪氣。
身旁的尤氏笑鳳姐多事，王夫人冷漠不站隊。
這惹得鳳姐越氣越愧，灰心轉悲，賭氣回房哭泣。
第二十七集 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鳳姐被邢夫人氣哭一事，傳到了鴛鴦那裏。
鴛鴦跟平兒打聽清楚後，借機在賈母跟前說道：
“二奶奶還是哭的，那邊大太太當着人給二奶奶沒臉。”
賈母聽完原故，說：
“這才是鳳丫頭知禮處，難道爲我的生日，由着奴才們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罷？這是太太素日沒好氣，不敢發作，所以今兒拿着這個作法子，明是當着衆人給鳳兒沒臉罷了！”
後來，鴛鴦在曉翠堂，當着尤氏、李紈、探春的面兒，補了一刀。
“罷喲，還提鳳丫頭、虎丫頭呢，她也可憐見兒的。雖然這幾年沒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個錯縫兒，暗裏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
總而言之，爲人是難作的：若太老實了，沒有個機變，公婆又嫌太老實了，家裏人也不怕；若有些機變，未免又治一經、損一經。
如今咱們家裏更好，新出來的這些底下奴字號的奶奶們，一個個心滿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樣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背地裏咬舌根，就是挑三窩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氣，一點兒也不肯說。不然，我告訴出來，大家別過太平日子。”
這真叫一個伶牙俐齒，才辯無雙。
表面在維護鳳姐，實則維護老太太的威嚴，更報了邢夫人一仇。
鴛鴦的高光時刻，發生在《紅樓夢》第四十六回，《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配》。
老色狼賈赦看上了鴛鴦，派邢夫人、鴛鴦兄嫂說和。
鴛鴦深知賈赦的本性，寧死不從。
“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鴛鴦深知自己的命運。
身爲賈府丫鬟，她沒有能力保護自己，更沒有實力對抗賈赦。
趁着老太太還活着，先暫時抵住賈赦的淫威。
於是，她哄騙兄嫂，假裝答應，以重回賈母身邊。
看到老太太，她連忙跪下，將邢夫人和兄嫂逼迫自己嫁賈赦一事全盤托出。
“因爲不依，方才大老爺越性說我戀着寶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
我是橫了心的，當着衆人在這裏，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從命！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喫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着嗓子，從嗓子裏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裏！”
話畢，她從袖裏拿出剪子，剪下半綹頭發。
第十八集 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這場誓死不從的抗婚，暫時保住了鴛鴦的清白之身。
不過，這預示着她將以悲劇收場。
第三十五集 大廈傾公府末路
紅樓一夢是三年。
曾有人問鄭錚：“《紅樓夢》還留下哪些遺憾？”
她思慮片刻，嘆時間匆匆。
“3年時間太短暫了，那個時候沒有奢望，但現在作爲一個職業演員，很希望當時把鴛鴦作爲一個單獨的篇章拿出來，做一個完成的東西。”
雖然表演沒過癮，但內心依舊感恩幸運。
因爲，鄭錚是唯一一位參與後期配戲制作的姑娘。
鴛鴦的聲音，正是她本人的原聲。
02
走出紅樓
《紅樓夢》熱播後的幾年，大家普遍對紅樓夢演員有一層濾鏡。
隨着外界關注減少，這群女孩漸漸地回歸平淡。
出於對表演的熱愛，鄭錚沒有在簡歷上寫過《紅樓夢》。
她害怕因爲自己演過鴛鴦，就被其他導演定型。
饒有趣的是，只要她不提鴛鴦，別人還真不知道。
也許，只覺得面熟，但一時想不起演過誰。
平兒、鴛鴦、惜春
農村婦女、工人、打工妹、藝伎、青衣……
在30多年的表演生涯中，鄭錚飾演過形形色色的角色。
《家有九鳳》，她是堅韌善良的四鳳。
《家有九鳳》
《巡城御史鬼難纏》，她是紅遍四九城的青樓名妓。
《巡城御史鬼難纏》
《蝸居》，她是愛嚼舌根的孫儷。
《蝸居》
近幾年，她最出色的表演是，《無問西東》的師母劉淑芬一角。
劉淑芬是一個充滿悲劇色彩的人物。
她是現代版秦香蓮，辛辛苦苦供養丈夫讀書。
結果，丈夫變成陳世美，想要悔婚。
劉淑芬心有不甘，就提着刀子去學校逼婚。
出於對前途、名聲、倫理的考慮，二人不得不共處一室，維持着表面的夫妻名義。
《無問西東》
在外人眼裏，劉淑芳是一個家暴男人的悍婦，丈夫是一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
殊不知，丈夫才是施加冷暴力的人。
飢荒年代，劉淑芳會把飯菜口糧留給丈夫，自己去泡點鹹菜水果腹。
丈夫絲毫不領情，視妻子是爲30斤糧票才逼他結婚。
劉淑芬痛聲控訴：“當初是你說，你會對我好一輩子。”
丈夫反駁道：“當初，當初，人就不能變嗎？人爲什么不能變？爲什么其他的事情都可以變？而這件事就不能變？”
劉淑芬聲嘶力竭：“不能！”
這種執拗的爭吵，將婚姻推進深淵。
被婚姻捆綁的兩個人，各自掙扎在死循環中。
一個訴諸於暴力與泄恨，一個用冷漠無視之刀刺向對方。
後來，一位女學生爲丈夫抱不平，寫信罵她。
劉淑芬檢舉女學生與丈夫有私情，導致對方被公开毆打至毀容。
暴雨之下，目睹了群毆之慘烈，看到女學生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她慌不擇路，認爲是自己害死了對方。
回到家中，她看到冷酷無情的丈夫。
腦海裏回憶着昔日的溫馨，頭也不回，絕望地跳井，以死亡結束這份錯愛。
看到劉淑芬跳井的一瞬，鄭錚失聲痛哭。
她被這個角色吸引，立刻決定接下這個劇本。
“丈夫是個好人，劉淑芬是個好人，學生也是好人，好人與好人的對決是最大的悲劇。”
03
鴛鴦飛走了
鄭錚曾說：
“在流逝的時間中我越發覺得，透着青澀與瑕疵的樸素與真摯，好過張揚浮華矯情的平庸。”
她提着行李，走過一個又一個劇組，醉心於每一次的表演。
不過，她慢慢感覺，人情世故比表演更復雜。
說真話得罪人，說假話對不起自己。
索性，不如隨心而爲。
闲暇時，她會寫一些菜譜，分享給一直愛她的影迷。
私房菜韭菜素餃、24小時祕制泡蘿卜、煲仔飯、豆豉泡腳芋頭、妃子笑米粉、煎烤羊肉、土豆珍珠奶茶、牛肝菌蘆筍剁椒蛋炒飯、牛肉湯面......
有時，她喜歡記錄當下的所思所想。
寫詩、寫遊記隨筆，拍下路邊的風景，分享喜愛的詩歌。
致自己
我是我，獨一無二。
我，不以貌取人；
我，不人雲亦雲；
我，善意待世間萬物；
我，爲愛情竭盡全力；
我，常常傻笑；
我，糊塗的事比較多；
我，嗲的掉渣兒的小女子；
我，偶爾發飆如悍婦；
我，不隨波逐流；
我，不追逐名利；
我，傾聽自己的內心；
我，不阿諛奉承；
我，不卑躬屈膝；
我，保有一顆慈悲心；
我，敬仰大寫的人；
我，不完美；
我，努力做一個品格高尚的人。
我是我，獨一無二。
她的花
鄭錚，不是明星，只是一位熱愛演戲的演員。
哪怕觀衆永遠叫她鴛鴦，她也不敢奢求。
“所有的功績都應該歸於大文學家曹雪芹先生及導演王扶林前輩，紅樓迷把對角色的厚愛給予了演員，可以理解，但鄭錚萬萬不敢有半點奢念，自認相差甚遠。”
再回紅樓，想起一幕。
有人問她：
“你跟鴛鴦像嗎？”
鄭錚千思百慮：
“鴛鴦的性格完全是我自己，當然我還有其他的一面。如果生活在那個年代，我可能就是鴛鴦本人，因爲我覺得我倆相似的東西特別多。”
因爲鄭錚像鴛鴦，才被選上。
戲拍完，她也變成了她。
這一份妙緣，誰解其中味。
參考文章：
1.鴛鴦姐姐講述《紅樓夢》拍攝趣事
2.紅樓記憶二三事之賈赦大老爺印象
3.紅樓記憶二三事之入住圓明園
2024/11/30
監制：探長
Supervisor：Tan Zhang
編輯：探長
Editor：Tan Zhang
豆瓣：影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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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她過世了，誰還記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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