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北明月:將進酒
今天是父親節,說說父親與酒的往事。
周末得闲,整理歸置書報雜物,在書櫥的邊角看到幾件立方體,用牛皮紙包裹着,齊整而神祕,拿到手裏,沉甸甸的,想起這是酒。想起父親。
今天是父親節。掐指算來,父親離开已有二十多年,那么這些酒也已經存有近三十年了。據說,酒存放的時間越長越好,尤其是好酒。酒會在光陰裏緩慢地成長、成熟,會變得酒香濃鬱、酒體醇厚、酒味溫和、余韻回甘。我坐在地板上,捧着酒,想象着一束高山的溪流,經歷崖的激越、巖的磨洗、谷的回轉和叢林草地的澄清,終成靜水深流,波瀾不驚。
我不善飲,我其實無法想象那是怎樣一種真實而美妙的感覺。僅有的一次嘗試是在我剛參加工作不久,那時父親退休後被公司返聘,姐姐和姐夫來到我和父親居住的杭州灣畔的石化小城,帶着大概只有四五歲的女兒魏旖。那天,父親原本嚴肅的臉上帶着少有的开心,一早就去菜市場买菜买魚,然後在條件有限的宿舍裏忙碌了整整一個上午,燒出一桌的拿手菜。中午喫飯時,父親大概想到什么,一個人到處翻找,後來不知是在櫥頂上還是牀底下,父親找出一個牛皮紙包裹的物件,隱隱露出青瓷的質地。我猜想那是一瓶酒。
那果然是一瓶酒,一瓶洋河大曲。那瓶酒不知貯存了多久,搖一搖,聽聲音,大概只剩半瓶了。淡青色的瓷瓶打开,微黃的酒體倒進玻璃杯,剎那間滿室飄香。我好奇,討一小口喝,頓時感覺灼熱的流體,如一條巖漿的紅线,瞬間由口腔直抵胸腹,並在那裏熊熊地燃燒起來。飲酒的感覺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但那個四五歲的女孩兒不明就裏,見樣學樣,也要喝,姐夫便用筷子一滴到她的舌上,這可愛的女孩立即吐出舌頭,做出一副抓狂的鬼臉,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姐夫善飲,抿一小口後,立即嘖嘖稱贊,不絕於口。父親也抿一小口,微笑着說:這瓶酒,我放了大概有十來年了。那時的父親身體健康,那天是一個春天的周末,下午的陽光斜斜地投射進來,一切都那么美好。
父親有半個世紀獨自一人生活在上海,直到退休返聘結束才回山東的老家,他是整個家庭的經濟支柱。我猜想節儉的父親在工作之余,除了偶爾與同事飲上幾杯外,更多是一個人在宿舍,台燈昏黃,花茶一杯,四冊《聊齋》相伴。奢侈的時候則是幾粒鹽水花生,一包四川榨菜,倒半杯廉價的白酒,慢慢地品,直到夜深人靜,所有的情緒都和在酒裏,無聲地一飲而盡。
自那個下午起,我會在年前去买一兩瓶好的白酒。父親已回老家,我便存起來,學着父親用牛皮紙包裹,仔細地折好每一個邊角,標上品名日期,藏進櫥裏。
但這個“爲此春酒,以介眉壽”的向往終究是錯過了,盡管我曾無數次憧憬。父親回老家後沒多久便患病,時好時壞,直到去世,那些酒從此就留在我的櫥櫃裏,跟父親留下的四卷本《聊齋志異》放在一起。我把書也包上牛皮紙,書和酒齊整地靠在一起,它們一起在時光裏慢慢發酵,慢慢醇化。
人到中年,家裏已經藏有許多種類的酒。自己买的,朋友送的,還有出國帶回來的洋酒,各種形狀,各種香型,各種色澤,相信也有各種不同的滋味,但我依然不善飲。不過,在某些清冷的夜晚,某個安靜的周末,或者某個不曾出門的長假,我會忽然產生衝動,想去开一瓶酒,隨便哪一瓶,斟一小杯,慢慢地品……
我覺得陳年的酒,應該不純粹是酒了。當年釀酒的那些種子、那些飽滿的生命經過黑暗中的發酵、高溫中的蒸餾和枯寂中的漫長等待之後,已經擁有豐盈的靈魂,藏着神的光澤,佛的慈悲和造物主的恩寵。那些酒靜坐如禪,正在等待因果和輪回。
當年那個因一滴酒而做出鬼臉的女孩兒現在已經成爲一名優秀的小學老師,而我也從少不更事到燈下白頭,現在應該可以品了。只是每到此時,仍然想起父親。然而,將進酒,君不見。
當年委托兄長在父親墓地種下的柏樹已經鬱鬱長成,佇立在村西頭的墓園裏,峭蒨青蔥。而我去的時候,會在樹下盤腿稍坐,將這包着火的水,給父親,給柏樹,給周圍的青草和午後的陽光,給所有路過的風。(魯北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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